凉州文化勾勒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

　　暮色为雷台汉墓披上苍茫，展厅的灯光凝视着那尊凌空的铜奔马。时间在此刻凝滞——马首昂扬若迎九天长风，鬃毛翻卷似青铜铸就的烈焰，三足腾空的瞬间，汉代匠人将金属的冷硬熔铸成超越现实的诗篇。这匹自汉墓苏醒的神骏，不仅是凉州的文化图腾，更是一把雕琢千年的密钥，轻轻转动，便能开启河西走廊深处奔涌的文明长河。

　　自汉武帝设立武威郡，凉州便以“通一线于广漠，控五郡之咽喉”的姿态，屹立于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。这里从来不是边缘的注脚，而是中华文明“多元共生”格局中，历经风沙打磨而愈发璀璨的星辰。

　　文明共生的凉州智慧

　　中华文明的伟大，在于始终保持着接纳百川的胸襟。凉州，恰是这胸襟最生动的诠释。东望中原，麦浪翻滚；西接西域，驼铃悠扬；北依草原，马蹄声碎——三种文明形态在此相遇，不是简单的叠加，而是如祁连山的雪水，在漫长的岁月浸润中，沉淀为独特的文化结晶。

　　这片土地曾是思想传播的重要驿站。十六国时期，西域智者鸠摩罗什在姑臧停留十七载。他超越了翻译者的角色，以娴熟的汉语为舟楫，将外来的哲学智慧与中原士人的清谈风尚、主流伦理观念巧妙融合。经他之手，《金刚经》摆脱了生硬的直译，以符合中原思维习惯的面貌呈现；其“每个人都能变得更好”的看法，和“人皆可为尧舜”的老传统莫名合拍。后来学者昙无谶在这里完成的译作里提到，“每个生命都有变得更好的内在本性”，打破了早期学说的隔阂，让外来思想真正在东方扎下根。在凉州，异质文化从未被强行移植，而是在对话中焕发新生。

　　乐舞艺术在这里绽放出奇异的光彩。《隋书·音乐志》记载的西凉乐，实为龟兹乐的奔放与中原雅乐的庄重交融的产物。筚篥声中回荡着西域的苍茫，羯鼓节奏里蕴藏着草原的豪迈，而舞姿流转间又延续着中原的典雅风范。这种“柔舞似流水，健舞如奔马”的艺术形式，被北魏尊为“国乐”，至唐代的《凉州大曲》更臻化境。其结构中的“散序”如晨曦初露，“中序”似山涧清流，“入破”若大漠狂沙，成为隋唐燕乐的灵魂。王翰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的诗句，正是这种艺术融入文明血脉的生动写照，其韵律后来悄然潜入宋词元曲，成为民族艺术不可分割的基因。

　　石窟艺术的“凉州范式”同样见证着文明的创造性融合。天梯山石窟的造像既保留着犍陀罗艺术的写实衣纹，又展现出中原雕塑的含蓄之美。北魏统一北方后，凉州工匠、僧侣东迁平城，昙曜等人更将其艺术范式带入云冈石窟开凿。凉州如技艺卓绝的文明使者，转化外来艺术形式，使之成为中华艺术传统的重要构成。

　　文明延续的凉州担当

　　中华文明得以绵延数千年，不仅因其包容，更因在危难时刻总有一些地方成为文化的庇护所。当中原陷入战乱，文明传承面临危机之际，凉州多次承担起保存火种的重任。

　　永嘉之乱时期，中原士族纷纷南渡或西迁。凉州刺史张轨以深远的文化眼光，广纳贤才，设立学官，使琅琅书声在烽火中得以延续。在前凉时期，姑臧成为北中国的文化中心，学者宋纤隐居讲学，弟子多达三千；刘昞整理文献，著述不辍；阚骃考订地理，补正史籍。这些学者不仅保存了文化，更在凉州的土壤上对其进行丰富和发展。他们的成果后来传入北魏，为孝文帝改革提供了重要思想资源。陈寅恪曾精辟指出，永嘉之乱后中原文化得以在凉州保存，并通过北魏影响后世制度建构。凉州犹如一座坚固的文化堡垒，在文明存续的关键时刻守护着珍贵的火种。

　　武威汉简的发现，为中原经典（尤其是儒家典籍）在汉代凉州的传播、研习与传承提供了珍贵实物见证。1959年磨嘴子汉墓出土的《仪礼》简，是目前已知最古老的《仪礼》手写本。这些竹简并非普通随葬品，而是墓主人生前反复研习的经典，其工整的字迹，生动印证了中原经典在凉州落地生根、代代相传的历史。在中原经籍散佚的乱世，凉州保存的文献成为后世校勘经书的重要依据。同时出土的医简记载了百余种药方，其中二十余味不见于《神农本草经》，这不仅展现了汉代医学成就，更体现了凉州对中原科技的继承与创新。

　　西夏时期，在创造文字的同时，大量翻译儒家经典。作为“辅郡”的凉州，其《重修护国寺感应塔碑》以汉夏双文镌刻，碑文巧妙融合佛教教义与中原典籍，将西夏政权自然纳入中华文明的历史谱系。这种主动的文化融合，使少数民族政权成为文明的建设者，展现了中华文明的强大凝聚力。

　　文明发展的凉州贡献

　　中华文明的发展始终伴随着多方智慧的碰撞。凉州以其独特的地理人文，为文明肌体注入源源不断的生机，这种活力深刻影响着文明的精神气质与发展路径。

　　“天马精神”已成为民族魂魄的生动写照。汉武帝获取大宛良马后，凉州因其丰美水草成为重要牧场所在地。“凉州大马，横行天下”的民谣，不仅赞誉着这里的骏马，更寄托着开拓进取的民族精神。从霍去病驰骋漠北到张骞出使西域，凉州的马匹始终伴随着国家开拓的脚步。雷台汉墓的铜奔马，以其超凡脱俗的姿态，将这种追求速度、力量与理想的精神凝固为永恒的艺术形象，最终融入唐诗的边塞豪情，成为民族精神的不朽符号。

　　民间艺术的活态传承，使核心价值在日常生活中生生不息。凉州贤孝以通俗的说唱传播“忠孝节义”，将儒家伦理融入方言艺术的幽默生动；凉州宝卷延续唐代变文的传统，以“韵白相间”的形式传承劝善思想。这些民间艺术不是封闭的地方文化，而是文明价值与日常生活结合的产物，它们让“仁爱”“孝悌”等观念通过最亲切的方式深入人心。清代学者张澍发现西夏碑后感慨，这般珍贵文物竟隐匿于此、一朝面世实为学界之幸。这份对文化遗产的敬畏与欣喜，是凉州人文化自觉的生动写照，更是文明跨越千年、永续发展的根本动力。

　　暮色渐深，铜奔马的轮廓在灯光中愈发清晰。它承载的不仅是凉州的历史记忆，更是中华文明的精神图谱——在这里，我们看见文明对话的智慧，文化传承的坚守，创新发展的活力。凉州用三千年的岁月证明：开放包容、薪火相传、生生不息，正是中华文明穿越时空而永葆生机的奥秘。当我们的目光与这匹神骏相遇，看到的不仅是一件古老的艺术品，更是一个民族历久弥新的精神史诗。

　　作者简介：席晓喆，武威市凉州文化研究院副院长，副研究员。

　　徐兆宝，武威市凉州文化研究院助理研究员。